转眼就是十月三日,油坊打扫的干干净净,大头爹早早的把胡麻籽装好袋子,在滚筒炒锅边上放好;大小柴油机都加满了油,然后用摇把挨个发动,一瞬间,嘡嘡嘡的机器轰鸣,震荡着整个村子;白芒站在院子里点燃鞭炮,五千响,持续了将近五分钟;王满囤同时点燃了滚筒炒锅下的柴火,火苗升腾起来,引燃了黑炭,开始给滚筒炒锅加热……
然后,就见村子里的人们循着声音,三三两两的到油坊里来看热闹了。
白芒夫妇就在小办公室准备好茶水、香烟,招呼大伙儿,街坊邻居们自然不会客气。也有很多人走进大房子,充满了好奇地看大头爹和王满囤在里面忙乎。
王满囤把胡麻籽从袋子里倒进滚筒炒锅前段的大漏斗里,然后调节控制漏斗流量的旋钮,就见暗红色的胡麻籽蹦跳着流进滚筒,灶膛里的火苗炙烤着滚筒,能够听到胡麻随着滚筒旋转的唰唰声和升温爆裂的噼啪声,一阵阵香味伴随着淡淡的雾气,从滚筒两端溢出来,沁人心脾;炒熟的胡麻籽随着滚筒的滚动,从末端流出来,有如涓涓溪流一般,顺着溜槽出溜到榨油机的大漏斗里,再一次哗哗地流进榨油机的机体,榨螺在柴油机的带动下,嗡嗡嗡的高速旋转,胡麻籽流进去,就再也看不见了,紧接着就看到榨螺机体下方有黄亮亮的麻油渗出来,越积越多,形成油滴以后开始从机体上往下滴,密集了,滴的更密集了,终于形成一条细细的油线,顺着下方承盘的导流嘴,流到了桶里;而被榨干油分的胡麻,变成了麻生,一大片儿、一大片儿的从榨油机的末端口挤出来,热乎乎、干生生的。
油坊里所有人都屏住呼吸,等待着从籽到油的奇妙变化,当黄亮亮的麻油淌进油桶的时候,油坊里一下子沸腾了,有的说:“真得劲儿……”,有的说:“快看,出来了,出来了……”,还有的取了一块麻生放到嘴里嚼了嚼,说道:“榨的就是干净,这麻生干生生的……”,大头爹非常激动,他用手蘸了一点麻油,迫不及待地放到嘴里尝了尝,觉着自己榨出来的麻油是世界上最香的。
“行了行了,哈哈,一回就把它弄成了……”大头爹大声的喊着,“小芒,你快来。”油坊里的沸腾和大头爹的呼喊,惊动了办公室里的人,于是大家赶紧跑到油坊里观瞧,一时间房间里人头攒动、人声鼎沸。
白芒和莫林榨油机开张了,这消息不长时间就传遍了整个围山营子,正在地里割地的人都提着镰刀回来看热闹了,油坊的院子聚集了村子里几乎所有的老老少少。莫武、莫勇、大成伯、于占祥夫妇、李振亮等人都在,连村长史建国也背着手,叼着迎宾烟来了。大家伙儿在院子里伴随着机器的轰鸣,嘁嘁喳喳的议论着,还有很多人挤不进去了,就充满好奇地爬到门窗处往房间里观瞧。
不大一会儿,王满囤就提了多半桶麻油出来,走到熬油锅前,左臂一使力,右手一顶桶底,哗的一下,就把半桶麻油倾斜地倒进了锅里,很多人又围上来,也有人伸二拇指蘸一滴油放到嘴里砸吧,“香呢。”他们都这样说。史建国进屋了,说道:“莫林,弄得挺好的哇。”大头爹见村长来了,说道:“二哥,你也过来了?”
史建国在家行二,四十多岁,比大头爹要大几岁,大方脸,络腮胡子硬茬外露,英武凶悍。他说道:“前几天,白厂长到我那里坐了坐,听他说,莫厂长可是大忙人,见一回都难呢。”大头爹笑道:“那有他说的那么汹掀,天天儿地出去收胡麻籽,黑洞洞地才能回来。正还说等油坊弄妥当了去二哥家坐一坐呢。”说着,递了一根儿烟,史建国接过来点上,说道:“挺好,弄得不赖。要是大伙儿都跟你一样会动脑子、有胆量,咱们可就真的相应了国家脱贫致富的号召啦。到时候,县里都会嘉奖乡里的干部呢,还会给你发奖状。”大头爹说道:“那敢情好。”史建国看着大头爹说道:“那是个这,等哪天了,我去给上边反映反映。这都是好事儿吗。”大头爹说道:“二哥,那敢情好啊。”
这可能是大头爹一生中最高光的一刻,围山营子就算是再小,但是你做了一件事儿,能让全村的男女老少都来观摩,还是很了不起的。只可惜,这世界向来缺少由衷地欣赏别人成功的风度,最不缺少地,偏偏就是对成功者的艳羡恶妒。这又有哪个能知道,今日到场的人里,会有谁隐藏了祸心。兴许这个人可以自己天天儿的吃糠咽菜,可他就是见不得你的碗里有哪怕只是一滴油星。只要是你有的,他恰好没有的,他就会想方设法的去得到,如果得不到,他也会想方设法的毁掉。
大头爹带着王满囤,连续几日吃住在油坊,一边按照曹洋说的方法调试机器,一边揣摩适合自己的经验,榨榨停停、停停榨榨,只几日,便把最近收到的三千来斤胡麻榨完了。因为刚开始,除了生产,暂时并没有太多其他的事情,白芒得了消闲,带着媳妇儿整日里走街串巷,村民们的宴请不断,每天都醉汹汹的回来或者不回来。
这一日晌午,大头爹给白芒说,晚上俩家人在油坊办公室把最近的事情一起说一下,也好进行下一步的工作。因为秋收接近尾声,今年各家的新胡麻也该收回家了,油坊要赶紧调动资金,全面开始收胡麻,一方面其他地方的油坊也收胡麻,另一方面有些人自己会到某个油坊榨油,动手晚了,今年就再不好收胡麻了。结果后晌时分,于占祥来油坊聊天,因为大头爹在忙机器,所以无事可做的白厂长夫妇和他聊天,这话聊的热闹了,非要一起喝酒,白厂长夫妇直到十点多了,还是没有等到他俩回来。不得已,大头爹只好放下大茶缸子,出了油坊,就着月色到街上去找找。
坝上深秋,夜凉如水,要是遇到变天,夜间温度甚至可到零下。农村人没有甚的夜生活,十点已基本算是深夜,各家各户基本都睡了。围山营子一家连一家的大院,基本都黑黢黢的没有灯光,当街的小卖部热闹着呢,电灯亮哇哇的,房间的门敞开着,能看见、也能听见里面的人正吆五喝六的划拳。大头爹站在门口,只见里面烟雾缭绕、杯盘狼藉,白芒早醉的叽里咕噜的胡说一通,划拳都是把手胡乱伸几下,然后就自己把酒盅端起来一口喝掉,放下酒盅后,再掏出一根儿山海关烟叼在嘴里……,于占祥应该是比较清醒的一个,他不管做甚的事,都想着耍奸,喝完酒,杯子刚放下,就拿起放在桌子上的毛巾擦脸,一边擦着,一边偷眼瞄着大波浪发型的白芒媳妇。
酒桌上除了于占祥,还有那村长史建国和莫有生,最让大头爹觉得意外的是,居然赖书记也在。这几个人东倒西歪,话都说不整端了,还都抢着说。要说还有能说句完整话的,可能也就莫有生了,因为他还知道找到火柴,划着了给白厂长点烟。
三圪墩儿和白芒媳妇儿在靠里边的椅子上坐着,还有一个大头爹不认识的女人,穿着红色的衣服,看不清面目,三个女人不知道在聊什么,说到开心处,还哈哈大笑,不但不关注眼前的几个酩酊大醉的男人,而且连大头爹站在门外也不知道。
大头爹站在门外,看着放浪形骸的一群人,不禁从心底升腾起一丝丝悲哀。他没有进小卖部里面去,也没在门口多作停留,转过身,回家了。
大头娘一直没睡,田地里庄户活基本消停了,只剩下翻地了。她虽然很累,但是看到自己的男人整天在油坊没明没夜的,有些心疼,看着已经入睡的儿女,正想着要是大头爹再不回来,自己也就睡觉了,结果门就开了。大头娘见大头爹的脸色不好看,也没敢多问,只是说道:“回来就弄得赶紧睡觉吧。”
“嗯。”大头爹应了一声,倒了点热水洗脚,“我今天还说和他俩口子一起说一说收胡麻的事儿呢,结果小芒在于占祥那里又喝多了。”大头娘说道:“我早给你说了,你得给他说一说,那家伙耳根子软,别人给他贴点赖话,他可就记心里了。喝酒的都有谁了?”
大头爹说道:“有生在呢,还有赖书记。”“他咋来了?”大头娘觉着奇怪,大头爹知道她问的是赖书记,就说道:“我也弄不太清楚。明儿我问问小芒吧,另外关于油坊里里外外的事儿,你要少参与,省的以后落话头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