素儿抱着花枝从园子里头出来。
二月里风还料峭,尤其夜里,吹得人身子冷,素儿抱紧了花,匆忙着要赶回凝和殿。过巷子时,穿过巷子的风太大,旧灯笼里火烛摇晃了几下,到底给吹灭掉了。这园子偏僻,四处都透着股野蛮气息,浓重的黑暗像是虎视眈眈的野兽,总会在某一刻跳出来,利爪压上人的脖子,随后张开血盆大口,嚼碎了血肉后囫囵着把人吞下。
素儿胆子一向小,这会儿怕极了,她跌撞着跑到个避风的地方,手忙脚乱掏出了火折子要把灯笼点上。火星子见了风,幽幽着烧了起来,照亮了素儿手腕子上红彤彤的一个镯子。素儿猛地瞧见这镯子,点灯笼的手停了下来,看着这镯子不合时宜地发起了呆。
火苗露在冷风里,几下给吹灭掉了。
素儿今天出门,远远看见了同乡锦香。锦香被一堆人围在中间,热热闹闹喜气洋洋的,素儿不想凑这个热闹,于是知情识趣地转个身要换条路走。锦香瞥见了素儿,喊了她一声,素儿装没听见,脚下走的更快了,但锦香根本没打算叫素儿轻易走了,于是那堆人里跑出来两个人,扭着素儿的胳膊就把人送到了锦香面前。
锦香站在素儿面前,抬着下巴看着素儿,眼神意味深长,开口说,“素儿,我喊你呢,你跑什么?”然后拿出一个红玉镯子来,举到素儿眼前,“咱们是老相识了,别说我不想着你,这个给你,皇后娘娘赏的,你也沾点喜气,好去去你身上的丧气霉味!”素儿压根不想要,挣脱着要走,锦香却不放过她,抓着素儿的手死命往镯子里塞。
一堆人像窝马蜂似的聚在一块,又哄地散掉了,素儿捂着手,眼睛红红的。
素儿跟锦香同年入的宫,又是同乡,关系本该要好,至少素儿是这样觉得的,可事实却不是这样。素儿人傻,锦香要强一些,处处都想压素儿一头,可最后素儿被当时的皇后娘娘亲点去侍奉,锦香只能做些洒扫的粗活,她自然不甘心,好在后头得了机遇,去了庄妃娘娘宫里。如今庄妃娘娘成了皇后,锦香自然是扬眉吐气,这一番是刻意羞辱。素儿觉得自己被羞辱无所谓,她本就是草芥一样卑贱的人,她只是心疼她的娘娘,觉得她的娘娘不该受这样的对待。
素儿赶回了凝和殿,还未进门就听见里头一连串急促的咳嗽。这声音叫她心里头发急,于是着急忙慌推了门进去,屋里没点灯,素儿瞎子似地摸了半天,好不容易摸到了火折子,把灯点着了,端着烛台掀开了帘子。烛火照亮了一方天地,影影绰绰的素纱帐子里躺着个绝世美人。
她可真好看。
每一次见到这张脸,素儿总会在心里这般由衷的赞叹,即使是一副病容,也是叫人惊心动魄的美丽。
床上的人停了咳嗽,缓缓坐了起来,朝着素儿露出了个微笑,烛火下珍珠一般明亮动人。
素儿扶她坐好,又将帐子勾起来,露出了她的真容来。美人咳得久了,双脸带红,面如秾李,见之忘俗,一双眼睛生的极好,千万种情思堆于一处,顾盼间婉转风流,只是美人久病,早一副怯弱不胜的姿态,难以全窥其昔日名动京城的美貌。一想到这,素儿总觉得痛心,这样的一个人,任凭是谁,也不该忍心叫她受委屈。
床上的人孱弱一笑,“你回来了。”
这样脆弱的模样,素儿怕惊到她,只轻轻点点头,“是的,我回来了,娘娘。”面前的人又咳两下,抓住了素儿的手,很是愧疚地说,“外头天这么冷,我还叫你去给我折花,我今天特别想看花,只是我这身子实在不顶用,只能叫你受累,我实在过意不去。”
素儿反握住她的手,鼻子酸酸的,“娘娘待我这样好,再说了,我侍奉娘娘,这本来就是我的本分,哪里承得起娘娘这些话。”
“这些年你我相依为命,你又何苦跟我讲这些客套话,你真心待我,我是知道的,我真高兴能遇见你,素儿,要是没有你,我不知道自己要成什么样了。”
素儿最不能听她说这些话,一两句就已经能够叫人眼含热泪了,她拿手擦了,“花在外间,我选了开的最好的,漂亮极了,我这就把它们插瓶子里,抱来给娘娘看。”说罢逃也似的去了。
薄沅又躺了回去,她精神实在不好,迷迷糊糊的,好像等了很久很久,她还在想,素儿哪里去了,怎么还没回来?
实在太久了,她快要睡着了。
“娘娘,娘娘……”薄沅给人唤醒,她睁眼,瞧见了满目潋滟的花,素儿说的不错,真是漂亮极了。薄沅迷醉地望着那些花儿,伸出她枯瘦的手,一一抚过那柔软的花瓣,语气里透出怀念来,“真美啊,我想起浮山下的桃林,绵延足有十里,花开的时候,锦绣一般,那时候我还年轻,会跑过金梁桥,出梁门,到古渡口坐船到城外去看花,河水荡荡悠悠,水光粼粼,我躺在船尾,迷迷糊糊睡过去了……”她眼神逐渐迷茫起来,“明明不过是十几年前的事儿,怎么久远的像是上辈子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