于是他假装漫不经心道:“王少府怎不来送许师傅一程?”于哨儿拱手应道:“回明府,出殡时少府抬棺来的,许师傅入土后,他便走了。”
县丞为仵作抬棺,这倒奇了,李镜琢磨着,高低这顿板子,王寂是躲不掉了。这时却听李棋吸了下鼻子问:“欸?水患之时,左县令何在?身为父母官,他总该有所作为?”
左右乡民相顾无言,人群后方有人扬声道:“彼时左县令不在城中。”众人回头,原来是老捕头刘玉全。他拄着拐,拨开人群走上前来,向李镜行礼道:“明府。小的记得,那几日左县令出门办事去了,是到水退之后,他才与州府救灾队伍一道儿回来。”
李镜与李棋对望一眼,李棋会意道:“明府,时候不早了,山上风凉,请回吧。”常青手持火炬头前开道,李镜向乡亲们拱手致意,四人下得山来。
李棋边走边低头沉思,不留意一头撞在李镜背上,趔趄了一步。于哨儿扑哧笑了,上前扶住他手肘嘲道:“你小官人别光顾着踩明府鞋跟儿,也看看路。”李棋抬脚踹他,逗得常青也呵呵乐了。
李镜站住脚,回头严肃道:“棋儿,你想什么呢?”李棋转眼道:“嗯——只是有种感觉……公子,你可留意到,无论咱们审谁、问的什么,甭管是周水兴、刘老汉,还是熙娘,就连徐师爷、赵县尉,说到最后总归是这一样儿……”
“水患。”主仆两异口同声道。
“许焕师傅出事是在洪水来前几日,自然避不开这事;可为何咱们问的是许昌,到头来仍与水患有关?”李棋念叨,“昨儿夜里我梦见洪水冲塌了来凤楼……像是冥冥之中有人托梦指点,许家父子的死,恐怕与水患有关!”
于哨儿揽过他肩头,“嚯”的一声笑道:“你小官人睡里梦里都在探案哩……”还想揶揄他几句,却见李镜冷冷投来一眼,赶忙收声垂手正立。
李镜背着手,一路沉吟回到县衙后院,李棋服侍他更衣洗漱后,道了声“公子安枕”,便带上门走了。等他想起李棋怎不进屋来歇,人早跑得没影儿了。到底是昨晚把人打疼了,这可如何是好,李镜满心懊丧,呆呆在床边坐了许久。听见外边儿拖拽地铺的动静,他起身想去招呼李棋进屋,可手才挨到门,又收了回来。
李棋摆明不愿与他同榻,何苦勉强人家。李镜知道,他若开口,李棋应当不会拒绝,可他却不愿让李棋委屈作难,最终还是转身吹熄了灯烛,独自上床躺了。
枕边似有李棋身上的宜人气息,李镜挪挪身子,睡到李棋常睡的那侧。他想起昨晚李棋劝他的话,的确,打从有记忆以来,读书治家也好,考学应试也罢,哪一件事他都得心应手,一步步走得踏实稳健;唯独在这一件事上,他竟有些茫然无助。他不知该如何对待李棋,近了怕伤着人家,远了怕伤着自己,就这么不明不白默默捱着,也没个长久打算。
那晚李棋脱了钻他被窝,他猜到是听人说了什么糟话的缘故。这几日一想起当时情景,他便升起些糟糕的蠢动,可他不忍弄脏李棋纯真的模样,连想想都舍不得。如今李棋不再黏他,他又受不了,憋了一肚子气,烙饼似的在床上辗转反复,睡不着觉。
殊不知门外李棋也正蒙头大生闷气。他非要跑出来睡,只因昨晚一宿没合眼,这会儿困得难受,怕再跟李镜一个被窝,又惹起身上邪火,耽误补觉。可钻进铺盖里,才觉寒冷刺骨。地下是真没床上暖和,他蜷成一团躺了快一个时辰,两脚还是冰溜子一样,被里一丝丝热气儿也没有,冻得他睡不着。
每隔一会儿,他就横下心打定主意,预备起来敲门进去,横竖睡个安稳觉,可待要掀开被,又觉十分不妥。你凭啥睡床,你是什么身份,他责问自己,公子宽仁容你僭越,你倒蹬鼻子上脸了?大半夜把公子敲起来,你想什么呢?说到底都怪自己瞎动些脏心思,李棋狠狠在自个儿大腿上拧了一把,暗骂自己活该。就这么哆哆嗦嗦死撑着,不知几更才睡。
次日李镜一早起来,见外屋地下李棋蜷在铺盖里睡得正香,不忍叫醒他,就自己用了早饭,移步书房公干。他提笔将这几日查问到的案情整理成文,边写边想。李棋那句“许家父子的死应与水患有关”,一直在他心头萦绕不去。
阉宦现身来凤楼,意外路过的仵作,江水决堤百姓受灾,县令却正巧不在……与李棋一样,他也有种感觉,这些事情都不是巧合,这背后一定有着同一个无法言明的缘由。
发生在许家父子身上的事,现已基本摸清,所有疑问与不通顺之处,便只着落在一个人身上——当年的县令、如今的权臣左峻。李镜并不畏惧权势,且不愿相信天下读书人钦服仰望的左阁老实为奸佞。既然决定一查到底,大不了上京与左峻对质。
可若非奉旨应召,地方官无故进京不合规矩。眼下莫说凭证,就连案情都还未理顺,他哪有理由去左峻面前质问?李镜放下笔,手捏山根陷入苦思。
“公子。”李棋终于来到他面前,将一盘茶点搁在桌角,歪头看李镜手边随手写划的潦草字迹。不大的纸上,一个“左”字被层层叠叠的比划圈起。“公子可要进京?”李棋一看便知他心中所想。
李镜摇头叹道:“无诏不得擅离职守。”李棋低头想了一下,抬眼道:“公子姑母可是腊月里的生辰?有几年未见了?嫡亲的长辈,总该走动走动。”李镜心头一亮,的确,官面上他走不开,可靖王妃是他姑母,她以做寿为名、令族中小辈上京拜见,总不逾矩。